连枝专场·下-《医食无忧[穿越]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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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停,是霁啊。
福生再没勇气往里送。
刑部来人念他的八大罪状,连枝听着就是了,他究竟有没有做过已经没什么紧要,天子说他做过,他就是做过了,辩也辩不出什么来。大内监们全盛时能在宫里作威作福,连前朝官员也都抢着巴结,一旦下了狱就只是个不健全的阉人罢了,没人会为这种人争取三司会审,认了也就算了,痛痛快快的,还省下彼此许多麻烦。
连枝明白,是天子等不及了,再九五至尊的人也害怕会死,那位更怕自己有朝一日一命呜呼了,宫里孤儿寡母,留下他这么个权势滔天的大阉,终究是幼帝的心腹大患,只有除干净了他才能安心。
刑部大牢也未必比宫里的暗房好,那暗房连枝小时候不知呆过多少趟,里头每天都有被关的宫女太监们被打死病死,烂了好几天才被发现,随便泼一盆水就算洗了,再继续关下一个人。后来他跟着冯简得了权,要了暗房的地盘归自己管,那些臭气熏天的牢房这才慢慢地一间一间空出来。
刑部……也就是这样罢。
狱卒来看他一眼,见他石像似的愣坐在角落里,仰着头看顶上那扇小铁窗露出的云景,外头是乌鸦鸦的,时不时有雪花飘进来,他伸手接住,在舌尖上舔一舔。他拎着个食盒,打开囚门,把食盒远远地放在门口,似乎多进一步都嫌弃沾了阉人的脏气,又丢下条绒毯:“赶紧吃罢!”
这种人竟然也有贵人千方百计地通关系要照顾,狱卒费解,他把门锁上,回头看到连枝把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地端出来,也没什么稀奇的,不过是几道家常罢了。倒是那毯子,他看了一眼就似受了莫大刺激一般,立刻拽过来抱在怀里,贴着脸颊轻轻地蹭。
那样儿,那样儿……狱卒恶心了一下,活像是在跟那毯子亲热。
连枝把脸埋在绒毯上,贪婪地吸嗅上头仅余的一点点小檀香,他心里那样高兴,高兴闵霁没有忘了他,可是又忐忑,害怕闵霁来了,见他是这样一幅不堪入目的鬼样子。他自来是最爱干净的,以前还学其他太监涂过脂粉熏过浓香,后来跟着闵霁,有意学他清风霁霁的模样,坏毛病改去了一些,也还是忍不住计较这些东西。
他心里想着闵霁可能会来,努力把头发梳整齐了,脸也拿衣袖抹一抹,用闵霁的绒毯遮住已经脏污的衣裳,巴巴地盯着牢门瞧。
狱卒们稀奇,见他好像是一-夜之间返了春,不那么死气沉沉了,每回有人从他牢房门前经过,他都要抬头看一看,目光熠熠的,好像是期待着什么人。一个罪阉,死都不知道哪天死的,还能期待什么人?狱卒们一块儿吃酒,又聊起来,有人说肯定是他对食的老相好,众人哈哈大笑,压根没人信。
但到底是有人来看他了,这一来,就惊得牢狱主事衣裳都没穿好,就连滚带爬地过来拜见。
连枝披着毯子,靠在墙角昏昏沉沉地睡,忽然有人用铁棍甩他的笼栏,他一下子惊醒,迷迷糊糊看到笼外一角锦衣,他忙不迭坐起来,立刻背过身去,抓抓头发、理理衣裳,多舔了好几下嘴唇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。
牢外的人皱了皱眉,道:“连监。”
连枝愣了一下,慢慢回过头去,见不是闵雪飞,他眼里光微微暗去,跪下拜了一拜:“大殿下。”
隔着一层栅栏,燕思宁盯着连枝瞧,他以前不怎么喜欢这位连内监,太监堆里那些腌臜事他略知一二,这个连枝是冯简手底下的“亲儿子”,这一条就足够燕思宁厌恶他。他看到这个人,是当年滁南大疫之后,他听说余锦年与这人极为亲近,在平叛战场上甚能同吃同住。
余锦年是个一心钻进医学里的傻子,好在眼光不赖,他说好,燕思宁少不得要多看两眼。这一看不要紧,这位亲手抄了他干爹冯简的老窝,搅得司宫台上风云动荡,其威其权比之冯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连大祖宗……竟真有些意思。近的,耿昭忠进了狱司,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;往前的,还有武瑞将军被传密谋造反,泼天的大罪名,最后被人三言两语地,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;再往远了说,数不清了。
宦官干政,是天家最不能容忍的罪大恶极,可有那么几件事,四两拨千斤,干得极为巧妙,让燕思宁也忍不住拍手叫好。他的那些狗道猫道,那些见不得人的蝇营狗苟,比前朝撕扯半月也没个结论的口水仗管用多了。说他野心勃勃,可从他房里抄出来的东西,尚不及冯简贪墨的十分之一;可说他干干净净,他又是前朝后宫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祖宗。
“我不止一次问过你,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后路。”燕思宁说,“你若是把我的话听进心里,如今也不会是这个下场。”
连枝看他:“我若是想了,殿下今日也就不会来看我了。可即便是再来一次,我的下场也未必比今天要好。太监么,就是这样,一步错、步步错,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。”
燕思宁愣了片刻,忽而大笑,他道:“连监,你若是前朝为官,定是良臣。”
“能得殿下此言,连枝不虚此生。”连枝伏首再拜,“可惜,连枝今生注定只能做个奸宦,令殿下错爱了。”
“下辈子罢。”燕思宁叹了一声,“连枝,下辈子投个好胎。”他转过身去,衣摆拂过铁栅栏簌簌地响了一下,踱了半步,他又停下,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连枝一眼,“我瞧着,你像是在等什么人?”
连枝:“……”
燕思宁拂拂衣袖:“别等了,很快就能见着了。有这功夫不如想想,若是下辈子真投了个凡胎……你打算干点什么?”
这话好像意有所指,可是连枝跟宫里宫外斗了一辈子,此时已经没有心力,也不想再去揣摩他话里的含义了。燕思宁又看了他两眼,才意味深长地离去。
连枝退回墙角,裹着绒毯。
干点什么,类似的话好像闵雪飞也问过,太久远了,他甚至不太记得当初自己说了什么,他从来不信自己能有什么下辈子。若是原本,当年八岁那场宫雨里,假如闵雪飞没有生病,假如他向天子讨了恩赏,要一个司苑局整天尿裤子的小太监回家去帮他养花……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。
可惜时过境迁了,错过了就是错过,再也没机会重来。
……
狱卒发现,最里头那个大宦不吃东西了,只喝点水,每天只会抱着那条破毯子发呆。几个狱卒怕他还没受刑,先自绝在这里头,便把桌子拉近了点,在能看得见他的地方摆菜吃饭。有个年轻狱卒看不下去,掰了半个馒头,拿热水泡了。旁边人拽他:“你干什么,那可是个奸宦!”
“那也是个活人啊。”年轻狱卒走过去,把碗递到栅栏里头,“你、你吃点?就算是断头,也不能饿着走哇?”
连枝摇头。他听说,凌迟的刀特别锋利,能在骨头上片出粉末来,剐的时候要是一不小心斜错了方向,容易刺穿肠胃,要是死之前吃得太多了,什么饭渣食泥就都会从破口里漏出来,淌一地,特别难看。
狱卒也没拿走,把碗留那,回去了还被其他人嘲笑:“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!”
几人就着茶水边说边吃,忽地门口来了两个太监,瞧气派职位还不低,进了门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,挑着眉眼问他们:“连枝呢?我们来提他走!”
狱卒心道,这是来押人的了!忙掏出钥匙,引着两位一路到了连枝的牢房前,朝里指了指:“可等着您二位了!哝,这位不吃不喝的,再关两天,我们只怕要捏着鼻子往里灌粥才行了!”
太监扬扬下巴,示意他开门,见连枝蹲在里头不动,他蹙眉喝一声:“连枝,赶紧的!别耽误咱们办事!”
连枝沉沉地吐出口气,扶着墙面站起来,手里攥着毯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来。他也不跟别人似的,临刑前没有痛哭流涕,更没有凄号喊冤,只是边走边给自己理头发,问领路的那个太监,能不能让他把那条毯子一块带去,想留个念想。
“你爱带着就带着。”太监摆摆手。
又走了几步,他忽然停下来,太监不耐烦了:“又怎么了!”
连枝支支吾吾一阵,问:“能不能,找个麻袋,带时候把我脸罩上?”
太监稀奇:“罩脸干什么?”
连枝搓搓衣角:“我……不想让人看见。”其实是不想让闵雪飞看见,万一他来观刑了呢,要是自己面目狰狞,岂不是死之前也不能留下个好印象。
太监拧过身子来打量连枝,他在宫里时和连枝不是一枝儿的,他是昭华宫那边的人,有福生和皇后在头上,不怎么去碰这位大祖宗的霉头,但倒是时时听人说这位是个手段凌厉的人物,人人敬怕。今儿个仔仔细细地看了,好像传言也不怎么真哪!
罢了,总之以后也不关他们的事了。太监道:“你想不想让谁看见,和咱没什么关系,咱只负责把你提出去,至于出了这刑部大牢你爱去哪,爱拿什么遮脸,都和咱一撇两清了,便是要去大街上下跪要饭,咱也管不着。明白了?”
狱卒一愣,连枝也一愣:“出去?去哪?不是……去武德门?”
太监失笑两声:“去什么武德门呐?哟,敢情这传话的落在我们后头了?”他大摇大摆地朝外走,也并不在乎,“你啊,是撞上大运了,皇后娘娘慈心,说要给陛下积福,正月里不动极刑,都赦了。没事儿,指不定咱一出去,那传话的也就到了……赶紧的吧!外头还有贵人等着呢!别耽误时辰。”
狱卒小心地问:“赦了是什么意思?这、这也能赦?”
“就是没了他所有的东西,赏百十板子,赶出宫去。”太监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,本朝不似前朝,前朝有太监在宫外置家产买媳妇的,在本朝这么干是要犯事儿。
太监们一生攒下来的积蓄不过是几块黄钱,老了能在宫里各处太监所里荣养,就是天大的恩赏。这虽说是赦,可不给他一个铜子儿,他一粒米的积蓄都没有,此番就算是出去,和逼他去磕头讨饭也没什么分别。
更何况,就算他是想谋点生计,那也得有人不嫌弃哪!他可是个人尽皆知的大阉!只怕挨揍还来不及。
太监乜着眼,想他身娇肉贵的,也是被小的们伺候惯了的人,也不知能在外头苟活几天?
他道:“上头的事,谁说的清楚啊。如今是太子听政,大殿下辅政,皇后垂帘,赦令是加了各司的章印的,还能有假?你倒是走不走,怎的这么多话,还是舍不得这里不成!”
到了门前,连枝还恍惚着:“那板子……”
太监是烦不胜烦,朝他背心猛地攘一巴掌,径直用力把他推了出去:“废话没完没了!你的板子有人替你买了,还不快滚!再碍眼就真拉你去武德门!”
外头亮得刺眼,白茫茫的像是跌进了一团雪池里头,他多日没吃过像样东西,被太监一巴掌推得动摇西歪,轻飘飘地好似没重量一般,眼见着要一屁-股拍在地上,连枝下意识闭上眼。
不疼。一双结实的臂弯捞住他腰,将他一下子带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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